欢迎来到学术参考网

论王通的文学伦理学批评

发布时间:2016-09-19 15:41

  王通践行“以行观文”的伦理学批评方法,提出了“文必贯道”的伦理学批评命题,极为重视作家的道德品行和作品的伦理价值。虽然此种批评方法有忽视文学的审美价值之嫌,但却是对儒家伦理学批评传统的继承,也具有重要的当下性意义。王通的这种伦理学批评是为实现其“王道”理想服务的,对其弟子门人及唐代政治文化建设,对其孙王勃的文学革新及文艺思想,对古文运动及宋明理学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以伦理政教为中心的文学思想发展史上,王通的文学伦理学批评起到了上承秦汉、下开唐宋的历史作用。


  王通(584—617)曾于隋大业年间,仿孔子续写《六经》,在家乡河汾(今山西河津)聚徒授学。1王通去世后,其弟子门人谥曰“文中子”,其平日言行被集结成语录体之《中说》。考察《中说》,可知王通践行“以行观文”的伦理学批评方法,并提出了“文必贯道”的伦理学批评命题,这是一种基于儒家伦理学的文学批评,是为实现其“王道”理想服务的。尽管王通的伦理学批评更注重作家的道德品行对于作品的影响,相对忽视文学的艺术价值,但对于认识六朝文学之失,在新的政治大一统时代建立超越于六朝的文风,提高作家的道德修养等都具有重要意义,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王通《中说·事君篇》载:

 

  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鲍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或问孝绰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问湘东王兄弟,子曰:“贪人也,其文繁。” “谢朓,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1

 

  《中说·立命篇》载:

 

  或问陶元亮,子曰:“放人也。《归去来》有避地之心焉,《五柳先生传》则几于闭关矣。”

 

  尽管引文中论及的作家都是六朝时期的著名文人,然而王通却因不赞赏他们的品行,认为他们都是“古之不利人”而否定了他们的作品。且认为其作品的弊端正与他们品行的瑕疵相对应。2可知,王通考察诗文的途径,是以行观文,即通过作家的道德品行来评价其诗文的特点和优劣。

 

  以同样的批评方法,王通对少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作家予以肯定,认为他们有“君子之心”,比如《中说·事君篇》中提到的颜延之、王俭、任昉和陈思王曹植。证之以史,如颜延之曾提倡:

 

  昔之善为士者,必捐情反道,合公屏私。寻尺之身,而以天地为心;数纪之寿,常以金石为量。[1](P1894)

 

  任昉据载:“为政清省,吏人便之。卒于官,唯有桃花米二十石,无以为敛。”[2](P1454)王俭“寡嗜欲,惟以经国为务,车服尘素,家无遗财”[3](P438)。三人无疑皆堪称道德典范。而曹植,王通认为其能够“以天下让”,且“时人莫知之”(《中说·事君篇》),更是难得的君子。故王通对他们四人的作品也持肯定态度,赞扬其文“约以则”、“深以典”(《中说·事君篇》)。

 

  可见王通对作家的道德品行极为重视,认为作家品行之高下与其作品优劣相对应。虽然这种批评方法有忽视文学的审美价值之嫌,但却是对儒家伦理学批评传统的继承,并且在隋末之际,也具有重要的当下性意义。

 

  孔子云:“有德者必有言。”(《论语·宪问》)德在言先,德本文末,乃是儒家学者对于作家道德品质的一条最为重要的要求。王通无疑就继承了这种伦理学批评方法。这种批评方法是有其合理因素的,因为作家自身的伦理意识往往决定作品的伦理内涵。“严肃的作家总是自觉到某种使命感和责任感,其伦理含义就体现在他对人类社会现状和处境深切的道德关注,对现存文化中不公正的、丑恶的方面的批判与否定,以及对正义与美好社会生活的褒奖与颂扬。此乃文学的伦理本质。”[4](P298)因此作家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形成君子人格,对于自己的创作当大有裨益。同时,也必将起到规正社会风气的重要作用。

 

  王通的这种重视作家德行的伦理学批评具有当下意义是因为,汉末以来,儒学式微,礼崩乐坏。而曹操“唯才是举”政策的实施,无疑颠覆了儒家的道德伦理传统。司马氏以晋代魏之后,名士们因不满其虚伪礼教,更是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命题,形成了放浪形骸、洒脱不羁的魏晋风度。至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曾如此诫子:

 

  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5](P113)

 

  对此,我们认为,人、文分离的现象可能会存在,但“文”无论如何总会是“人”的思想载体,与“人”难以分割,且读者也难免“以文观人”。故而萧纲的说法常遭后人诘问,如王应麟曾引王通的话批评道:“斯言非也。文中子谓‘文士之行可见’,放荡其文,岂能谨重其行乎?”[6](P1858)可见教子“文章且需放荡”,无疑等同于教子“立身也可放荡”了。所以就不难理解自曹魏以来,文士无行,背离儒家道德规范的情况时时有之了。故而在重新走向大一统的时代,王通关注作家的道德修养,关注“文”与“人”的统一等传统儒学精神具有重要的意义。

 

  那么王通所赞赏的君子是怎样的呢?《中说》中有很多表述。比如强调要遵守三纲五常,重视仁义,以“道心”防“人心”3,等等。但最具体的例子莫过于《中说·事君篇》中所描述的王通本人作为隋末大儒这一道德典范的生动形象:处事谨慎,端严有礼1;尊老爱幼,恭温亲切2;节俭洁净,取食有道3;济人不厌,亲躬杂役4;严守三纲,不从流俗5;言所当言,批判社会6;知其不可而为之7;等等。而其良好的示范作用也使得“子之乡无争者”(《中说·事君篇》)。可见作家提高自己的修养,养成像王通那样的君子人格并内化到文章中去,其作品也必能像“子之乡无争者”一样起到人文化成的重要作用。

 

  在《中说·天地篇》中,王通提出了“文必贯道”的伦理学批评命题。8文必贯道之“道”,当为儒家周孔之道。因为王通认为周公、孔子之道是最具权威的至德要道:

 

  子曰:“吾视千载已上,圣人在上者,未有若周公焉,其道则一而经制大备,后之为政,有所持循。吾视千载而下,未有若仲尼焉,其道则一而述作大明,后之修文者,有所折中矣。” (《中说·天地篇》)

 

  而“道”的主旨乃是儒家富含伦理内涵的仁义思想:“又问道之旨,子曰:‘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淹曰:‘此仁者之目也。’子曰: ‘道在其中矣。’”(《中说·关朗篇》)“至德”乃是“道”的根本:“薛收问至徳要道,子曰:‘至德,其道之本乎?要道,其德之行乎?《礼》不云乎,至德为道本。《易》不云乎,显道神德行。’”(《中说·王道篇》)在某种程度上,王通甚至神话了周孔之道,如《中说·王道篇》云:“文中子曰:‘卓哉,周、孔之道!其神之所为乎?顺之则吉,逆之则凶。’”《中说·王道篇》中还有:“天地生我而不能鞠我,父母鞠我而不能成我,成我者夫子也。道不啻天地父母,通于夫子受罔极之恩。”在此,王通认为“道”不亚于天地父母,并把孔子视为受罔极之恩的恩师。

 

论王通的文学伦理学批评


  故而笔者以为,王通的“文必贯道”,是指文学作品应该蕴含儒家的道德仁义思想,体现儒家的伦理价值。

 

  不仅如此,在王通看来,“道”还应该是“文”的根本,即伦理价值应为文学的首要因素。《中说·事君篇》载王通语云:“古君子志于道,据于徳,依于仁,而后艺可游也。”这不仅继承了《论语·述而》中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更把“道”视为“艺”之本。在孔子时代,艺主要指礼、乐、射、御、书、数之法,至班固《汉书》,专辟《艺文志》,其中亦包括诗赋等,可见文学作品已算是“艺”的范畴。王通认为,君子“游于艺”,必须首先具有深厚的儒家仁义思想作为根基,否则,“艺”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然而王通所生活的时代,“江左余风”甚盛,可谓文体轻薄,流宕忘返。尽管于“开皇四年,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7](P229),并且于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马幼之因文表华艳而付所司治罪,但依旧收效甚微。于是李谔只好请求隋文帝,“请勒诸司,普加搜访,有如此者,具状送台”[7] (P230)。想通过政治压力来改变六朝以来的绮丽文风,以实现“怀经抱质,志道依仁”[7](P229)的伦理型转变。炀帝即位后,情形也并无好转。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王通提出了“文必贯道”的伦理学批评命题,以期改变当时柔靡绮丽的文风。

 

  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王通对当时的一些文学言论及文学现象进行了批评。如《中说·天地篇》载,李百药见到王通后,论诗只关注声律辞藻等语言技巧,而对诗歌的内容却无丝毫见解,从其言论中无从察道,不能“上明三纲,下达五常”,“征存亡,辩得失”。故而王通对其诗论未作回应,以示对只关注外在技巧这些“末流”而不能贯道论调的不满。

 

  相反,对于认识到自己文章问题的作家,王通则予以热情的赞扬,如《中说·述史篇》载隋代著名作家薛道衡对王通说:“吾文章可谓淫溺矣。”王通立即起身而拜,并祝贺他能够“知过”。薛道衡之名作《昔昔盐》、《豫章行》等,皆杂有齐梁风习,故有“淫溺”之自评。王通对于薛道衡的“知过”持高度赞扬态度是因为只有改掉“淫溺”之风,才有可能达到“文必贯道”的要求,使作品蕴含伦理价值。

 

  王通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终极目的是恢复儒家的“王道”理想。事实上,王通一生的事业,包括续写《六经》及聚徒授学等,都是以恢复王道政治为终极目标的。

 

  如上所述,“王道”或曰“周孔之道”,指的是儒家的仁义思想、治国之道等。王通以行周孔之道为己任。如《中说·天地篇》云:“千载而下,有申周公之事者,吾不得而见也。千载而下,有绍宣尼之业者,吾不得而让也。”在《中说·天地篇》中他宣称自己“惟道之从”,把周孔之道作为其唯一的行事和判断标准。然而,恢复王道是极其艰难的,整部《中说》就以王通的感慨为开端:

 

  文中子曰:“甚矣,王道难行也!吾家顷铜川六世矣,未尝不笃于斯,然亦未尝得宣其用。” (《中说·王道篇》)

 

  尽管王通祖上六代一直以恢复王道为目标,但其学说都未被当权者采纳,故而王通有“王道难行”的感慨。并且“王道”不仅“难行”,“道”亦混乱不明,于是王通决定续写《六经》,《中说·天地篇》载:

 

  子曰:“王道之驳久矣,《礼》、《乐》可以不正乎?大义之芜甚矣,《诗》、《书》可以不续乎?”

 

  可见在隋代,王道已经驳杂荒芜,难以明辨。于是王通才续写《六经》来“正之”、“明之”,以贯通王道思想,弘扬儒家的治国之道。然而尽管做了这些工作,王道依旧无法施行。《中说·王道篇》载:

 

  子在长安,杨素、苏夔、李德林皆请见。子与之言,归而有忧色。门人问子,子曰:“素与吾言终日,言政而不及化。夔与吾言终日,言声而不及雅。德林与吾言终日,言文而不及理。”门人曰:“然则何忧?”子曰:“非尔所知也。二三子皆朝之预议者也,今言政而不及化,是天下无礼也;言声而不及雅,是天下无乐也;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王道从何而兴乎?吾所以忧也。”门人退。子援琴鼓《荡》之什,门人皆沾襟焉。

 

  “朝之预议者”只知言政、声、文而不及化、雅、理,显示出的正是当时天下礼坏、乐崩、文丧的状态,根本无法振兴“王道”,所以王通为之深感忧虑。

 

  而要振兴王道,无疑需要“礼”、“乐”、“文”的参与。就“文”而言,王通提出的“以行观文”的批评方法及“文必贯道”的批评命题,若能得以贯彻实施,必然可以改变“天下无文”的状态。因为只有作家的道德修养提高了,自身的伦理意识加强了,才能“贯道”于文,使作品蕴含儒家的伦理价值,从而为恢复王道政治的终极目的服务。

 

  王通的文学伦理学批评,在历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主要表现在:

 

  第一,对弟子门人及唐代政治文化建设的影响。 王通河汾设教的教材,基本上是儒家的《六经》及自己所编撰的《续六经》。其中,《续诗》所收为晋、宋、北魏、北齐、北周、隋六代诗歌,收录标准为“甄正乐府,取其雅奥”[8](前言,P74),以达“化俗推移之理”(《中说·王道篇》)。《续诗》“可以讽,可以达,可以荡,可以独处;出则悌,入则孝;多见治乱之情”(《中说·天地篇》)。“《诗》以正性。”(《中说·魏相篇》)可见,学习《续诗》便会明白历代君主得失,形成伦理规范,并能规正性情。同时,王通认为自己续《礼》、《乐》的真谛是:“《礼》以制行,《乐》以和德。”(《中说·魏相篇》)故而学习礼乐能够规正行为举止,陶冶道德情操,从而加强个人修养。王通对弟子门人的教育,无疑延续的是儒家的“诗教”,是为实现自己的“王道”理想服务的。而《续诗》没有选择齐、梁、陈三朝诗歌,说明王通对于伦理价值缺失的此三朝诗歌的否定。这无疑会对其弟子门人产生深刻的影响。

 

  事实上,王通的文学伦理学批评,很快就在其门人魏征、房玄龄等初唐重臣的官修史书中得以继承。比如魏征在《隋书·文学传序》中就指出了六朝文学伦理价值缺失之后的浮靡状况,认为“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9](P1730),这与上文王通对六朝的批判相一致。“雅道沦缺”,自然不能做到“文必贯道”,而“渐乖典则”,当然也达不到王通所肯定的颜延之、王俭、任昉、曹植四位“君子”之文的“约以则”、“深以典”。魏征接着对简文、湘东兄弟进行了批评,认为他们“启其淫放”、“意浅而繁”[9](P1730),而这也正是对王通批判湘东王兄弟“其文繁”的继承。初唐的修史工作无疑非常有利于文化和政治的反思,出于为统治者提供借鉴的目的,初唐史家在批评齐梁文风的同时,更把这种绮丽文风与国家的覆亡相联系,故而,魏征更进一步指出这种缺乏伦理价值的文学的极大危害,斥之为“亡国之音”[9](P1730)。

 

  与此相对应,他们普遍认为文学应该担负起伦理学的重任,如魏征《隋书·文学传序》云:“文之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教于下,下所以达情志于上,大则经纬天地,作训垂范,次则风谣歌颂,匡主和民。”[9](P1729)而这正是王通的“王道”理想在文学伦理学思想中的显现。《中说》曾数次记载魏征随王通学习探讨包括《诗》在内的《六经》。例如《中说·周公篇》载:“征宿子之家,言《六经》,逾月不出。”《中说·事君篇》载:“魏征曰:‘敢问列国之风变伤而不怨,郡县之政变怨而不伤,何谓也?’”《中说·关朗篇》载:“子曰:‘中国失道,四夷知之。’魏征曰:‘请闻其说。’子曰:‘小雅尽废,四夷交侵,斯中国失道也,非其说乎?’”等等。魏征就《六经》等问学王通时,非常勤奋,以至于“逾月不出”,并就《诗经》的政治伦理功用等与王通进行了细致的学习探讨。可见,魏征的文学思想受王通的影响当无疑义。

 

  王通去世后,其弟子门人多投靠唐军并成为初唐名臣,正如其弟王绩所言:“又知房、李诸贤,肆力廊庙,吾家魏学士,亦申其才。”[10] (P149)而诸贤申才之时,正当历史上著名的“贞观之治”。如果王通能看到“贞观之治”的盛世风貌,是否会庆幸在其弟子门人的努力下,其“王道”理想终于得以实现,或者部分地实现了呢?在司空图的《文中子碑》中,王通被认为是受命于天的圣哲,有唐所开启的贞观盛世以及三百年基业,乃王通之功:

 

  道,制治之大器也,儒守其器者耳。故圣哲之生受任于天,不可斫之以就其时。仲尼不用于战国,致其道于孟、荀而传焉,得于汉成四百之祚。五胡继乱极于周、齐,天其或者生文中子,以致圣人之用,得众贤而廓之,以俟我唐,亦天命也。故房、魏数公为其徒,恢文武之道,以跻贞观治平之盛,今三百年矣。 [11](卷五)

 

  司空图的赞誉,王通是当之无愧的。

 

  作者:李海燕 来源:求是学刊 2014年4期

上一篇: 儒家角色伦理学:克服文化比较中的不对称性

下一篇: 《时间中的孩子》之文学伦理学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