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会有世界哲学

　　以《有世界哲学吗？（引起争议的几点意见)》为标题的一篇文章出现在1998年第1期的《莫斯科大学学报》上，作者佐托夫（A.O.30TOB)教授一开始便表示希望刊物对他提出的问题展幵讨论，我想，他的希望是不会落空的，不仅因为这些问题有理论潜力，而且因为他提出的一系列论点都会引起争论由于“引起争议的几点意见”中这样的论点太多了，够写几篇文章的，所以预先声明，本文只阐明一个£要问题:有世界哲学吗？

　　应当说，佐托夫根本没荇作出断然否定的回答他把自己的立场表述得相当委婉，拐弯抹角.仔细阅读他的文章便会得出结论，他怀疑有lit界哲学这样的东西，并将他的怀疑告诉读者虽然他在f£何地方也没有断然宣称：“不，没有”，但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他的思想有时会突然转弯.跟随他一点也不比忒修斯跟着阿里阿德涅的线闭走出曲曲弯弯的迷宫容易，但是我们仍然能够看出他的三条基本思路,他沿着这三条路径攀上了他的怀疑主义的奥林匹斯山哲学对象与世界哲学。

　　使这位思想家对世界哲学的存在产生怀疑的，首先是在哲学对象（以及哲学本身）的定义上，不同的哲学家存在着意见分歧，佐托夫举出哲学的标准定义广关于自然界、社会和思维发展的最普遍规律的科学”作为主要的例子,并肯定地说实际上我的同事往往不接受”这个定义，那些认为哲学立足于科学，是一门科学的人.他们的立场并不比那些认为哲学根本不是科学的人的立场坚定>因此，根据佐托夫的逻辑，既然任何“明确的”哲学定义（正！ar标准”定足的例子所表明的)都不会为全体哲学界接受，那就意味着，根本谈不上完整的此界哲学.因为后者要求对哲学对象有统一的看法.至少要有相似的看法>何是，能同意这种逻辑吗？即使没有公认的哲学定义，也不会使哲学家截然不同，比方说，像兴趣爱好使门截然不同，有人喜欢看戏，有人喜欢足球一样、股如电视里同时播放戏剧和足球赛，托夫斯托诺戈夫1'的战迷与“斯巴达克”队的球迷难得有共同的话题,但是，恩格斯与奥古斯丁，伯梅（Jakoh与费尔巴哈，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却导&ti共同的“i舌题'虽然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冋，对会iA象的理解不同>包括已故哲学家在内的哲学界，正像足球界一样，是一个整体、足球界由于各队球迷为自己队加油而壁垒分明，在足球界，对什么是“真正的足球”，哪些是“真正的球队些是“行尸走肉'争论得面红耳赤。

     哲学界也一样，虽然主张清心寡欲的斯多噶派与享乐主义者，存在主义者与实证论者，从哲学“标准”定义的角度来看,彼此相去甚远，截然不同，但是，正如一首著名歌曲所唱的（我们略微改动一下歌词），大家都有“一颗纯洁的追求智慧的爱心'、因此，哲学家不接受明确的哲学定义也好（即便诚如佐托夫所言，确实如此），多少世纪以来哲学家对哲学对象争论不休也好，在其历史长河中，哲学••由于矛盾重重而处于四分五裂之中”也好，这些都不是怀疑有一个作为整体的世界哲学的理由，人们知道，争论对争论者不仅起“分”的作用，而且起“合”的作用。人们同样知道，矛盾产生于一分为二。人们还知道.矛盾是发展的源泉。在我们看来，假如哲学没有因为唯物主义者与唯心主义者、唯理论者与作理件主义苕、实在论者与唯名论者等等的矛盾而四分五裂、假如哲学家之间什么也不争论，那倒是应该谈论不可能有世界衍学了，所以，围绕哲学对象产生的分歧，不过是•‘斯拉夫人的内部争论”而已.，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同意佐托夫关于不可能有公认的哲学定义的说法，

　　前先，应当明确，哲学是关于ft然界、社会和思维发展的最普遍规律的科学这-定义，可以认为是60〜70年代的标准定义，它作ftr康斯坦丁诺夫(HTMHOB)主编的官方哲学教科书和弗罗洛夫（M.T.<Dpa議)主编的〈、哲学辞典》中，以及其他作者撰写的教科书中..这些教科书和辞典按照当时通行的理论，指出马克思主义和“资产阶级哲学”对哲学对象的孴法存本质区别.，但足，耐人寻味的是，苏联哲学家在将“唯•正确的”马克思主义竹学同误人歧途或邪恶的资产阶级哲学断然&I分开来的|nl时，却从来没有得出不可能有世界哲学的结论，本来，得出这种结论是完全符合“两1、世界.两种生活方式”的意识形态立场的，马克思列宁义哲学中的“阵营思维”毕竟是一种系统思维，+言自明的足，世界哲学(虽然没有用这样的术语）就是这一系统.而即使哲学唯心主义也是该系统的一部分，是它的一个流派.官方苏联哲学很清楚，它同“宗教唯心主义”哲学是水火不相容的，但是谁l!i没有将后者赶出“--般哲学”（世界哲学），而a没有想过这样做，这种情况用得上列宁的一个提法，他写道，唯心主义“无疑是一朵不结果实的花.然而却是生长在……人类认识这棵活生生的树上的一朵不结果实的花”^思路大致如下：世界哲学发展的进化之“树”上有一些旁枝——哲学流派，它们偏离主干，因而不属于哲学“标准”定义的范畴。这个定义所确定的正是主要流派的特征，因而主要流派才最适合于辩证唯物主义。

　　可见，在哲学“标准”定义盛行时期，该定义并没有妨碍人们相信有统一的世界哲学。但是，这个定义有理论上的缺陷首先，这一自然主义定义搞乱了哲学与具体科学的关系问题，所以它总是补充以其他许多定义，从而与它们一起成为局部定义。特别重要的是指出哲学的世界观功能，以及与之相关的哲学定义：哲学是“理论世界观”>例如，《苏联哲学百科全书》提出的就是这样的定义。

　　应该说，60至80年代，苏联哲学家通过世界观概念而不是科学概念，为论证和赋予哲学定义以重大意义做了大M工作、80年代，世界观定义幵始排挤自然主义定义，近90年代，它已成为主要的哲学定义。所以，谈到哲学“标准”定义，佐托夫本该引用“世界观”定义，而不是自然主义定义..怛是，这样一来/•引起争议”的热情从何而来？

　　我们怀疑.佐托夫故意将早已不再起“标准”作用的哲学自然主义定义奉为标准（正是这-•点引起卞议),他U:读者相信，哲学家在哲学对象问题上众说纷纭，哲学学说和理论五花八门，不可能用一个哲学定义来如以涵盖、从而使读者得出结论：不可能有世界哲学，

　　世界哲学与世界文明

　　佐托夫认为，生产和交换的全球性、全球信息网络和全球信息系统是正在出现的世界文明形成的决定性因素，他强调指出，“这是一切形式人类活动过程分散与联合的真正全球系统（而不是自命起全球作用的大陆、欧洲或欧美系统），它使人‘眷恋’居住地方、r作、劳动工具和资料……语言以及民族、国家和宗教文化的原先方式越来越过时了虽然对-r上述欧美文明来说，这一过程是其本身内在发展的结果，但是这种发展现在已经进人普遍危机时期，危机表现在各个方面民族国家的解体，民族文化的衰落，弱小民族的文化和语言的消失，‘大众文化’的形成，作为保存人的本原的内在‘机制’的传统一包括传统的宗教、家庭、道德、风俗习惯等等一遭到破坏。”“‘西方世界’能否找到摆脱这一危机的根本途径……现在对这个问题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佐托夫怀疑地说。

　　由于世界文明的出现，本来对于世界哲学终于有了一线生机已经抱有希望的读者，重又陷人绝望之中，因为他们遇到了“引起争议的几点意见”的作者没有给予解答的问题。其实，事态发展至少有三种可能。

　　1. 如果西方世界找不到危机的出路，会怎样呢？但愿如此。这会不会使世界文明胎死腹中，或者，世界文明吸收“西方”的残余,继续发育成长，那时，在新的世界文明中诞生的世界哲学，也许会吸收欧美哲学的养分，就像以前基督教哲学吸收希腊罗马哲学的有益成份一样？

　　2. 如果西方文明不毁于其普遍危机，而是适应它，比方说像现在这样，强迫世界上其他的国家接受西方的价值观、大众文化、政治和经济制度观念等等，会怎样呢？那时,在“落后的”世界经过痛苦的挣扎被摧毁之后，作为欧美一家文明吞并其他许多文明的结果,仍然会产生世界文明。在这种情况下，世界哲学会与西方哲学不谋而合吗？

　　3. 如果佐托夫错了，过高估计了世界上确实早已出现的统一趋势的力ft、深度和绝对性，会怎样呢？须知,统一趋势总是与分裂趋势结伴而行、相辅相成和被后者取而代之的。一方面，大家有目共睹，欧洲在急速地联合起来；另一方面，公众似乎还没有注意到，民族国家在壮大，为数更多了。德国之所以能够统一，是由于“社会主义阵营”和苏联的解体。使欧洲出现一个最强大国家的这种统一，该使“统一分子m认真想一想旧大陆(东半球)统一过程的前景了。所以,佐托夫宣称民族国家、民族语言、民族文化以及"传统家庭”等等已经“过时”，是不是太匆忙了些呢？其实，古代希腊的斯多噶派也曾以为世界城邦即将出现，什么“希腊人啦，犹太人啦'什么“雅典”啦，“耶路撒冷”啦，都将不复存在。而且，统一派的乐观主义不仅有万物的本原(普遍理性）主宰自然界这种形而上学思想，还有千真万确的事实如城邦的解体,地中海市场的蓬勃发展，国际交往语言(共通语)的流行，交通运输的发达，宗教混合主义的兴起等等作为依据。结果呢？结果,埃米利•保罗的军团突然从西方杀来,统一派世界主义者没有成为奴隶市场上的奴隶。

　　关于产生统一的世界文明的问题，许多学者，从丹尼列夫斯基（H.只.XlaHHJieBCKHH)、汤因比（e)、古米瘳夫（eB)(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到亨廷顿（gton)和谢缅尼科娃（nKOBa)，都会同“有争议的几点意见”的作者进行争论的。这是不是说,永远不会有世界哲学，有多少哲学就有多少文明呢？也不尽然。佐托夫在文章的末尾宣称（也许是为了给读者制造一个“结局满圆”的表象）,世界哲学的命运掌握在它自己手中：它取决于我们的选择。“……即便从前瞻的角度来说,如果认为我们的世界就是生产、分配、知识、财富(从工业文明时期过渡到信息工业文明时期的各国人民所拥有的财富）系统的话……那么世界哲学是有的。它存在于历史时代——往后看（回顾），它是作为一种在工业社会文化形成的主渠道内发展起来的文化现象而存在的;往前看（前膽），它是该现象演变的总趋势……而另一种选择则是选择导。

　　我觉得佐托夫的“回顾——前瞻”逻辑颇成问题。“回顾逻辑”是一种切实可行的思维方法，苏联时代哲学史领域就曾广泛应用。例如，根据这一逻辑,俄罗斯哲学史被看作是向着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迈进的过程。但是，回顾事物曾经存在的必要条件，是它现在的实有存在。然而,世界哲学（以及世界文明）的实有存在是没有的，正如佐托夫告诉我们的,世界哲学还刚刚开始形成。形象地说，孩子尚未出生,就很难确定谁是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特别是,到底生不生得出来还是疑问的时候。

　　现在来说前瞻逻辑。瞻望未来可能的存在，不是实有的存在，而是潜在的存在。而且，不是任何潜在的存在，而是已经露出曙光的那种潜在的存在。用辩证唯物论的说法,这不是抽象的，而是现实的和具体的可能性。而佐托夫将世界哲学的前途与之联系在一起的世界文明，其可能性的现实和具体程度如何，已如上述。但是最主要的在于,佐托夫不要我们去评价这些可能性的现实程度，他要我们去毕这已经不是什么“前瞻逻辑”了。

    显然，iki夫津津乐道的那种“功能主义”（主体为主）。结果竟然是这样的:股如我们从莫斯科出发，沿着一条宽阔的公路开车北行,我们看见路牌上写着“列宁格勒公路”几个大字,于是我们就得确定方位并作出选择，假如我们哪怕从前瞻的角度想到彼得大帝所建立的--座城市的话，那么列宁格勒公路不论回顾还是前》都是存在的。但是，假如我们没想到这一点，而选择一条去别墅的路线，向左转或是向右转，那么,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存在什么列宁格勒公路，正像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存在一个统一的汽车行驶目的地一样。世界哲学也是这样：按照佐托夫的说法，世界哲学是没有的，如果一个国家选择伊斯兰文明，另一个国家选择印度教文明，第三个国家选择东正教文明等等的话。

　　世界哲学与各国哲学

　　但是，如果说世界哲学的存在取决于我们的选择的话,那么它同样取决于世界哲学的含义佐托夫（1）同意这一点虽然只是“局部地”同意）,，的确，他认为只有在共识的基础上才能对K界哲学下定义,既然如此，我们就应当考察--下这些定义，看看能不能同意，竹先应当指出，在''有争议的几点意见”中，关于世界哲学,没有明确的定义（我们认为，作者非常怀疑能不能给哲学下一个公认的定义）,，不明确的定义又可分为两种：肯定的和所谓“否定的”，在佐托矢那里，世界哲学的肯定定义是1r文化整体”，共同体/‘完整的文化构成”；（2)“总路线”——主观上所观察到的某种文化现象的发展（前景）趋势…"否定的”定义指明世界哲学已经不是什么确定的东西，而是它的对立面：各国哲学的“混合体”,“大杂烩”,如果不是这些否定定义的话，本来完全可以接受定mi)的，在系统思维（是否称之为“辩证”思维或"有机”思维)节节胜利的时代，谁会与世界哲学是文化整体这一提法去争论呢?

　　可是，问题就在于,佐托夫在称世界哲学是一个"整体”的同时，实际上根本没有把它作为一个完整的东西去思考，这表现在他描述的世界哲学与各国哲学（德国、丹麦、意大利等国哲学）的关系t:对立面的关系1要末是“整体”（世界哲学），要末是“混合体”（各国哲学）,，“整体”范畴,大家知道，是与“部分”范畴彼此相关的，但是，整沐与它的各个部分并整体是由各个部分构成的。各个部分以特式结合起来并相互作用,这就是整体。如果说世界哲学被看作一个整体的话，那么各国哲学就是它的相互作用的各个组成部分。在这个整体中，也有俄罗斯哲学的一席之地(怎样的一席之地,则是另一回事)。它的特殊性决不会威胁到这个整体的存在,因为每一个部分本身也是一个整体。

　　由此看来，佐托夫所理解的世界哲学不是一个整体。对他来说,世界哲学是与作为“多”的各国哲学混合体相对立的“一”。而且，这“一”是与“多”绝对互相排斥的,在我们看来，将世界哲学理解为“一”是丝毫不错的，但是与此同时不应当将它同“多”对立起来，就是说，在与各国哲学的关系上，不应当使它成为后者的对立面(毕竟不该完全忘记黑格尔-马克思辩证法的教训）.，世界哲学可以理解为由多组成的一，理解为各国哲学的统一体。因为，德国哲学、俄罗斯哲学、丹麦哲学、美国哲学以及其他国家的哲学同时也是作为“另一个多”而存在的,，其实，各国哲学传统中并非一切东西都成为世界财产，对世界哲学产生影响,成为其组成部分。正像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自己的秘密一样，各国哲学的“内心深处”Hi有这样的至少暂时还没有国际化的东西。仅举一个例子:苏联哲学中有许多东西成为世界财产了吗？

　　被理解为“由多组成一"的世界哲学，也可被理解为由各个部分（各国哲学）组成的一个整体。但是,不言而喻,它不是以简单的结构由德国哲学、俄罗斯哲学、日本哲学等等组成的.在现实中，哲学思想的发展是各国哲学、传统逐渐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种相互作用可以呈现为不同的形式，它可以是一种相互的作用，不同的哲学传统相互推动，相互渗透，相互充实。

　　我们来总结一下，世界哲学是存在的，正像存在着哲学一样，只是它是与各国哲学相联系而存在的、它存在于各国哲学之中，像一存在于多之中，一般存在个别之中，它表现它们，像一般表现个别。它使它们统一起来,像整体使自己的各个部分统一起来。它取决于它们，像整体取决于各个部分。它作用于它们,像整体作用于各个部分，加强它们的系统特性„所以，世界文明的未来既不会威胁到世界哲学的存在，也不会威胁到各国哲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