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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教育中的父与子

发布时间:2016-06-07 15:36

  柏拉图的《欧蒂德谟》中记述了苏格拉底与克力同的谈话,在这场谈话中苏格拉底转述了昨日与智术师欧蒂德谟兄弟以及少年克莱尼阿斯等人的对话。过往对《欧蒂德谟》的解读,突出的主要是对话中辩证术与诡辩术、苏格拉底与智术师的关系等问题,甚少涉及古典教育的主题。通过尝试确立《欧蒂德谟》在柏拉图对话中的位置,梳理《欧蒂德谟》的基本结构,并解读《欧蒂德谟》的开场的内容,挖掘其中蕴藏的教育教学主线,以此窥探苏格拉底式古典教育在父亲与儿子这对关系中,以及面对老人之时的运用。

 

  在柏拉图的三十余部作品中,教育是一个贯穿始终的重要主题。自柏拉图生活于其中的古希腊时代以来,教育一直在发挥功用,不仅囿于思想史范畴,更在现世生活中产生了实在的影响,形塑着各个共同体中作为个体的城邦人民,进而作用于政治制度,让更好的政制得以可能,又或是接受其不可能。

 

  研读柏拉图的对话,对于理解古典教育的思想助益良多。《欧蒂德谟》(Euthydemus)作为一篇在柏拉图研究中向来遭受冷落的作品??訛,纵然在广度上不及鸿篇巨制的《王制》(Republic)、《法义》(Laws)等对话,但其文脉中同样有一条重要的教育主线,值得引起后世读者的重视,对其进行细致耐心的解读。鉴于汉语学界长久以来的研究空白,本文在探讨《欧蒂德谟》开场部分的教育主线之前,有必要简单介绍这篇对话的基本情况。

 

  一、《欧蒂德谟》在柏拉图对话中的位置

 

  理解《欧蒂德谟》在柏拉图对话中的位置,有助于理解对话本身的布局。考究语言风格与文中使用的标志性词汇,《欧蒂德谟》看起来属于柏拉图的早中期对话之一;而察看对话的戏剧场景,《欧蒂德谟》却属于发生在苏格拉底生命后半段的对话。此特征并不仅限于《欧蒂德谟》一篇,柏拉图写作苏格拉底对话呈现为一个倒叙的顺序,对话内容属于苏格拉底晚期生活的篇目,他的写作时间往往最早,比如《苏格拉底的申辩》(Apology)一般就被划归为柏拉图早期对话中的一篇 [1 ]。这一特征显然是柏拉图有意为之的安排,而这种安排的妙处就在于,好些看起来很哲学的、关注某些具体问题的对话,出现于其中的苏格拉底却实实在在地已经是一位政治哲人,比如《克拉提洛斯》(Cratylus),又比如《欧蒂德谟》。

 

从对话主要出场人物来看,《欧蒂德谟》毫无疑问地指向《克力同》(Crito)。《克力同》的其中一个重要主题,是柏拉图式政治哲人怎样对待,甚至是关爱那些全然没有哲学上的兴趣或前途的邦民同胞 [2 ],而这位克力同在《欧蒂德谟》中依然显得难以真正理解苏格拉底,那么这个问题在《欧蒂德谟》中便延续了同样的意义。哲人如何面对普通人,进而教育普通人,这个问题在这两篇对话间变得尤为突出。从《克力同》《欧蒂德谟》的联结来看,此二篇对话中苏格拉底面对的都是自己的朋友克力同。

 

克力同是一位生活在雅典的普通人,用今天的话语来描述,他是一位雅典人民。因此,《欧蒂德谟》与《克力同》是苏格拉底面对雅典人民而进行的对话;除此之外,《高尔吉亚》(Gorgias)中记叙了苏格拉底为了将要面对雅典人民而事先进行的讨论,《申辩》则让他直接真正面对一众雅典人民 [3 ]。苏格拉底如何面对雅典人民的问题,即是哲人与城邦的关系问题;《欧蒂德谟》中苏格拉底如何教育并劝诫克力同,则直接指向哲人如何教育并劝诫城邦。

 

  继续追究为什么克力同在《欧蒂德谟》中依然难以理解苏格拉底的叙述,则需要将目光投向那场对话中苏格拉底的交谈对象。恰恰是因为与苏格拉底交谈的人是精于修辞且能驳倒一切言论(《欧蒂德谟》276e5)智慧超群的智术师,才使得苏格拉底不得不让自己的言辞也变得更为小心;正是这种小心,给善良淳朴的克力同造成了理解上的困扰。苏格拉底与智术师交谈时,他身边或智术师身边,总有青少年相伴左右。面对苏格拉底与智术师,青少年毫无疑问是学生,他们要么以苏格拉底为老师,要么以智术师为老师。选择跟随什么样的人,做谁的学生;老师能教授什么样的东西,学生能学到什么样的东西,关乎教育的品质。教育者应该具备怎样的德性,又需要具备何种与之匹配的才能,从而实现这种德性,这个主题在《拉克斯》(Laches)与《忒阿格斯》(Theages)中均有所暗示,在《欧蒂德谟》中则被一场场言辞激烈的论辩或掩藏或揭示。如果说在《欧蒂德谟》中,苏格拉底为天性合宜的青年指出了应该追问正义或美,知道自己要学什么,这是教育的第一步,那么在真正朝向哲学之前,应该如何认识美和好,则是教育的第二步。这个问题显然提示我们必须继续留意《希琵阿斯前篇》(Hippias Major)与《美诺》(Meno) [4 ]

 

  直观来看,在《普罗塔戈拉》(Protagoras)与《高尔吉亚》中,苏格拉底直接面对智术师本人,而在《会饮》(Symposium)和《斐德若》(Phaedrus)等对话中,苏格拉底则是在教育受智术师影响的年轻人 [5 ]。《欧蒂德谟》虽然更适合归类为后者,但柏拉图却用变换苏格拉底的对话对象这样的方式,构建了更为复杂的结构。尽管对话中并未如读者向来所期待的,呈现苏格拉底与智术师们泾渭分明地划清界限,苏格拉底与智术师依然称不上是一路人,然而苏格拉底与欧蒂德谟(Euthydemus)及狄奥尼索多洛斯(Dionysodorus)之间,孰为教育者,孰为被教育者,这一组关系却微妙而值得推敲。

 

柏拉图的好些对话中都有哲学,有时出自苏格拉底之口,有时则出自智术师之口。在《欧蒂德谟》中,倘若两位智术师的言辞中传达的深奥幽微之义称得上是哲学,那么哲学便出自智术师之口而非苏格拉底。与《普罗塔戈拉》等苏格拉底与智术师交互论证的对话不同,《欧蒂德谟》中所有的抽象概念与定义基本上都由智术师给出并予以证明;

 

而同样与《普罗塔戈拉》等对话中苏格拉底旁敲侧击地教育智术师而他们亦有所回应不同(《普罗塔戈拉》331a-331d),苏格拉底在《欧蒂德谟》中显得更像一位真正希望成为智术师的学生的人,而他对智术师做出的所有善意提醒亦纷纷被那两位兄弟当做学生般的天真建议而忽略(《欧蒂德谟》293e)。从苏格拉底的个人意愿来看,他希望成为智术师的学生而接受他们的教育;而从对话情景来看,苏格拉底诚恳地给出的建议,在读者眼里却构成了事实上对智术师进行的教育

 

  至此可以看出,《欧蒂德谟》中至少存在这样几对教育关系:苏格拉底对克力同——哲人对普通人的教育;苏格拉底对克莱尼阿斯(Cleinias)——哲人对少年的教育;苏格拉底对欧蒂德谟及狄奥尼索多洛斯——哲人对智术师的教育;欧蒂德谟对克莱尼阿斯——智术师对少年的教育;欧蒂德谟及狄奥尼索多洛斯对苏格拉底——哲人期望从智术师处受到的教育;以及容易被忽略的另一重关系,克力同对欧蒂德谟及狄奥尼索多洛斯的警惕——普通人对智术师教育的拒绝。在正式进入文本之前,将《欧蒂德谟》看作这样一部对话会有助于读者找到更清晰的视角:在苏格拉底与城邦的关系这一大背景下,苏格拉底对自己的朋友克力同转述了智术师对少年以及自己对少年的教育,从而教育克力同这位普通人。

 

  二、《欧蒂德谟》的基本结构

 

  作为一篇戏剧特征非常明显的对话,《欧蒂德谟》共七个场景,具备堪称完美的对称结构。

 

  展开叙述前,苏格拉底怂恿克力同与自己同去向欧蒂德谟学习,而结束了对昨日之事的叙述后,苏格拉底再次提及此事。在这样以首尾呼应框定的对话结构中,每一部分都具备类似的呼应。

 

  第一场对话以克莱尼阿斯对欧蒂德谟开始,而第五场对话恰是苏格拉底与欧蒂德谟的对话;克莱尼阿斯显然在欧蒂德谟犀利的修辞面前难以招架,但苏格拉底虽然心底明澈,也未必不具备反驳的能力,却依然在第五场对话中显得对欧蒂德谟很服气。

 

  第二场对话与第四场对话同为克莱尼阿斯与苏格拉底的对话,虽然开启两场对话的方式有所不同,但在这两场对话中所讨论的问题无疑具有延续性。第一、三、五场对话的主人公都是智术师,呈现出显著的诡辩术特征;而第二、第四场对话的主人公都是苏格拉底,则呈现出明显的辩证术特征 [6 ]。苏格拉底转述的五场对话便由分别被包裹于两场诡辩式对话当中的辩证式对话,以及将两场辩证式对话包裹于其中的三场诡辩式对话一同组成。

 

  《欧蒂德谟》中苏格拉底总共为克力同转述了五场对话,五是一个奇数,这意味着必然会出现一个孤立而没有对应的中间对话,即决不能忽略的第三场对话。色诺芬(Xenophon)笔下的苏格拉底说,作战的时候要将老弱病残藏在中间,则他们要么会由打头阵的精英带着走,要么会由殿后的精英推着走,而能在战事中照样发挥出威力??訛。这也提醒我们,文本的开头和结尾往往会引人注意,而中间部分却常常容易被忽略。恰恰在这处于中间位置的第三场对话中,苏格拉底接过克忒斯珀斯的话头,分别对狄奥尼索多洛斯与欧蒂德谟兄弟轮番发问,最终承认自己由于愚笨而犯了错误。尽管欧蒂德谟兄弟天花乱坠的驳斥在苏格拉底的追问下有些乱了阵脚,然而无论是惯常的装样子也好,抑或是确实有自己的理解,苏格拉底始终坚持这对智术师兄弟是在刻意掩藏最高的东西,不愿展示惊人的智慧。

 

  《欧蒂德谟》以这种整齐的对称结构,明确地交代了每一对教育者与受教育者的关系。以苏格拉底希望让克力同与自己一同跟从欧蒂德谟兄弟接受教育为起点,又以苏格拉底再次规劝克力同与自己一同去找那两位兄弟接受教育为终点,教育即是贯穿其中的主线。哲人对普通人的教育构成了整部对话的框架,在这个大框架之下,智术师对少年的教育又构成了哲人对少年教育的小框架,《欧蒂德谟》这种环环相扣的结构本身,便构成了几场对话之间的对话。

 

  《欧蒂德谟》的开场白共分两部分,第一部分271a1-272d10是文本整体的开场白,即苏格拉底在为克力同转述昨日对话之前,与克力同所进行的今日对话的开场,为整个文本承担了起始的作用;而第二部分272e1-275d2则是昨日对话的开场,为昨日对话这一整体承担了起始的作用。本文主要处理开场白的第一部分。

 

  三、《欧蒂德谟》中的古典教育

 

  1. 父亲与儿子:教育的起始

 

  ?”??訛《欧蒂德谟》的第一个句子是一个问句。以问句开场是柏拉图常见的手法,含《欧蒂德谟》在内,在他的35篇对话中(不含杂篇),有17篇对话的开头皆是问句,刚好接近半数。如果说哲学就是追问,我们应该追问,这些以问句开头的对话问的是什么。在这17篇对话中,有6篇其开场是一个对语境中的具体的问题发问的特殊疑问句,与《欧蒂德谟》的情况相去甚远??訛。而剩下11篇的开场,则多用一个可以翻译为疑问代词的问句打头。真正意义上以开场第一个词就对进行发问的对话,仅有《欧蒂德谟》一篇。

 

  柏拉图对话的开场十分重要,往往包含着对主题的寓意 [7 ],隐藏着统摄全文的暗示,在《欧蒂德谟》中也同样如此。我们看到在克力同向苏格拉底发问之后,苏格拉底并没有马上回答克力同,他所问的到底是谁,而是以一个反问句表示希望克力同说得更清楚些。从这个开头可以看到,这场谈话是由克力同主动发起的,而且是以疑问的、希望得到回答的形式开启,因而苏格拉底被动进入与克力同的谈话,那么这场谈话的负责人首先应该是克力同。与此相对,在《克力同》中,发问的人则是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经历了昨日的谈话,显然知道在场的人都有谁,以他与克力同的关系,苏格拉底也大致知道克力同认识谁不认识谁。面对克力同的问题,他完全可以做出一个更为简单直接的回答,但苏格拉底并未选择如此做,这里面蕴含着一种可能性:?”这个问题对于《欧蒂德谟》这篇对话来说,可能不是一个小问题。有学者认为克力同的这个问题,提醒读者想起苏格拉底招牌的“……是什么”(What is)的问题,只不过克力同在这里的提问属于闲聊以及日常好奇,而不是一个哲学的问题 [8 ]。这个论断并不意味着日常的问题就不足以引起读者的注意,哲学的问题关涉的是哲人的生活,日常的问题关涉的则是普通人的生活,换言之,即是城邦的生活。人在城邦中应该如何生活,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便是教育的最高动机。克力同发出了?”的提问之后,给出了条件的描述,即他所问的是昨天苏格拉底与之对话的那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异邦人)是谁。苏格拉底马上说,他昨天与两个异邦人对话,不是一个人,克力同在问哪一个。克力同告诉苏格拉底他问的是哪个人,苏格拉底这回终于明确地回答他,欧蒂德谟就是克力同所问的那个人,而他的兄弟狄奥尼索多洛斯也参加了谈话。就在克力同为苏格拉底描述他所询问的人的位置时,他第一次提到了自己的儿子。 克力同表示自己的儿子克里托布罗斯(Critobulus)让自己放心不下,这是因为他看到在场的那位与自己儿子年龄相近的克莱尼阿斯,长大了非常多,并且既美且好(271b5)

 古典教育中的父与子

  克力同对教育的关切促成了《欧蒂德谟》的发生。在对话的尾声部分同样能看到,克力同之所以关心苏格拉底在与什么样的人交谈,是出于对自己儿子的担心。从克力同提及克莱尼阿斯的口吻可以看出,克力同所担心的,一方面是克里托布罗斯不如克莱尼阿斯强壮,另一方面更是在担心自己的儿子不如后者美且好。对少年而言,身体要变得更强壮,需要依靠自身的成长与合理的锻炼;而要变得美且好,则必然寄望于教育。因此,克力同担心自己的儿子不够美且好,那他自然便要想办法教育自己的儿子。在尾声的最后几回对话中,克力同对苏格拉底开诚布公地表达困顿,坦白了自己真正关心的对孩子的教育一事,却是向来有所疏忽而让自己不知所措的事情(306e)。这也同时解释了为什么克力同没有选择由自己来教育自己的儿子,父亲与儿子这对教育关系在逐渐地消弭,对克力同来说,亟待引入一种新的教育关系来继续帮助儿子成长。

 

  再次回到对话开场的第一个句子,那个疑问句的意思便显得明朗了起来:克力同在问苏格拉底与谈话,实际上他真正关心而想问的问题则是,教育自己的儿子。

 

  前文提到,《欧蒂德谟》中有多对教育关系,其中以哲人对普通人的教育作为首尾呼应的方式构成对话框架,而这个框架本身则是由一位父亲对如何教育自己的儿子的关心而萌发,并由这位父亲听完整场对话后依然存在的困惑来收尾,最后以这位父亲的朋友给出的回答来真正结尾(307c)。尽管对话中的谈话者们之间并不存在父子关系,在字面上不构成父亲对儿子的教育,但促成这场对话的,恰是父亲对儿子的这一重教育关系。由此,以父亲对儿子的教育为前提,对话中其他全部教育关系都在此之内、在此之后,同时也有可能在此之下。

 

  通过在文本字面的框架之外构筑一个更大的框架,《欧蒂德谟》的这个开场同时也交代了几对教育关系之间的逻辑顺序。父亲与儿子是人类文明社会中与生俱来的关系,父亲对儿子的教育便是文明社会中自然而然的第一步教育,因此父亲与儿子的教育关系是包裹对话的最大框架。在父亲与儿子之后,人类社会中数量最大的群体显然是普通人,所以对话以苏格拉底对普通人克力同的教育构筑了其他教育关系的大框架。在这个大框架之中推进,在当时的雅典,需要接受教育的少年遇见智术师的可能性,大于遇见哲人的可能性,因此对话又以智术师对少年的教育为小框架来框住哲人对少年的教育

 

  父亲与儿子这两个身份的形成及相互之间的关系,永远先于哲人、智术师、普通人、少年他们各自身份的形成及他们之间的关系,这点毫无疑问。难处在于,在父亲与儿子这对教育关系之中,当儿子成长之后尤其是寻得真正的老师之后,父亲对于儿子的重要性无疑会逐渐消弭,而这种消弭是否正当,应当如何看待并面对这种消弭,是古典教育中的一个重要命题。让苏格拉底遭受审判的两大罪名中,有一项便是苏格拉底是最有害的人,把青年都败坏了”??訛。这个指控直接指向苏格拉底对青年的教育及其带来的影响,在这之中凸显的一个问题便是:苏格拉底取代了青年的父亲来对他们进行教育

 

  苏格拉底究竟有没有败坏青年,或者说苏格拉底式的教育是如何败坏青年的,与苏格拉底来往得最多的人最有发言权。在《申辩》33e处,苏格拉底提醒雅典的人们,留意在对他的控告中有没有那些与他多有来往的人作为证人,这时候他便提到了克力同以及克里托布罗斯父子;38b5处,苏格拉底还提到愿意为自己支付罚款而使自己免罪的人之中,就有克力同父子。在《斐多》(Phaedo)中,斐多(Phaedo)为厄刻克拉特斯(Echecrates)讲述苏格拉底临终前的场景时,也提到了克力同父子都在场??訛。由此看来,克力同父子与苏格拉底称得上是老熟人。与《申辩》以及《斐多》中柏拉图对克里托布罗斯一笔带过地提及不同,在《欧蒂德谟》中,柏拉图让自己笔下的苏格拉底直接面对着纠结于找谁来教育儿子的克力同,即是间接地面对着需要找到老师来教育自己的克里托布罗斯。察看苏格拉底如何建议克力同教育儿子,便能察见苏格拉底有没有以教育败坏青年。

 

  在《欧蒂德谟》开场与克力同的对话中,苏格拉底并没有简单地回应他的诉求,而是用接下来一整场对话的篇幅来解答他的疑惑,这场对话所带来的结果便是,听从苏格拉底讲这番话的人是克力同,将来会因这场对话而对自身教育产生影响的人则是克里托布罗斯。面对父亲如何教育儿子这个问题时,苏格拉底没有简单地取代克力同的父亲角色来教育克里托布罗斯,而是通过与这位父亲对话,影响克里托布罗斯所受到的教育。这是在父亲与儿子这一对教育关系中,苏格拉底针对儿子这一端的做法。

 

然而,在克里托布罗斯受到苏格拉底的间接影响之前,克力同毕竟是与苏格拉底交谈的直接对话者,那么必然有一重更直接的影响是由苏格拉底加诸克力同之身的。即是说,针对父亲与儿子这一对教育关系中的父亲这一端,苏格拉底同样没有忽略。在《欧蒂德谟》的尾声部分,苏格拉底与克力同最后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克力同之所以会对如何教育儿子感到困惑,原因很可能不仅在于教育儿子这件事情有难度,更在与克力同对于教育这件事情本身认识不足,甚至存在误解。

 

克力同说自己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儿子们(306d4),但更有可能存在的问题是,哪怕活到了这个年纪,克力同或许仍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对待自己。于是,在开场接下来的对话中,苏格拉底马上便与克力同谈到了克力同自己的教育问题:尽管我们都已经是老人了,但是面对你所问到的那两位智慧大师,你为何不同来呢?”(272d2)

 

  2. 哲人与老人:教育的时分

 

  得知自己所问的人是欧蒂德谟后,克力同便问苏格拉底欧蒂德谟与狄奥尼索多洛斯从哪里来,智慧如何,对此,苏格拉底的回答正式拉开了他怂恿克力同与自己一同前去学习的序幕。此处苏格拉底对欧蒂德谟的描述,是古代文本中唯一一处交代这位智术师来历的记载。从欧蒂德谟的经历中可以看出,他的生活并不如意,甚至称得上有些艰难,否则也不至于背井离乡,再遭驱逐流放,一把年纪尚要漂泊四方。与前文苏格拉底回答是谁以及他们从哪里来时的含糊不清不同,对于他们的智慧,苏格拉底的回答表现得十分肯定。他用夸张的口吻向克力同渲染这两人智慧的惊人,并清楚讲述了自己的愿望:去跟从这两个人学习如何进行言谈中的战斗。

 

此处,苏格拉底在整篇对话中第一次提到教与学的问题。苏格拉底对智性有追求,所以希望追随智慧无人能比的两位智术师兄弟,然而出于对过往情形的考虑,他不肯独自前往,于是回来怂恿克力同与自己同去,哪怕让克力同带上欧蒂德谟会喜欢的少年——他的儿子克里托布罗斯。在此之前,克力同提醒苏格拉底注意,他已经太老了,在这个年纪还去投奔智术师,这件事情并不合适?譿?訛。《欧蒂德谟》被认为在坚定地为苏格拉底所遭受的审判辩护,因此柏拉图要为苏格拉底刻画出一个与智术师不同的形象,并以此来回应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在《云》(Clouds)中刻画的苏格拉底形象 [9 ]。克力同的这番提醒,以及苏格拉底这个想要拜师的念头,便是提醒读者注意《云》中的桥段。

 

在《云》(126)的开场处,斯瑞西阿得斯(Strepsiades)同样决定要成为苏格拉底的学生,尽管他自己已经年老。老人斯瑞西阿得斯原本想劝说自己的儿子斐狄庇得斯(Phidippides),让他去当苏格拉底的学生,学会歪曲的逻辑好去赖掉债务,但就在苏格拉底所在的思想所门口,他的儿子拒绝进去学习而跑掉了,斯瑞西阿得斯不得已便亲身前去学习 [10 ]。在《欧蒂德谟》中,苏格拉底是自发想前去接受教育的老人,他劝克力同带着儿子同去找欧蒂德谟学习,克力同起初则认为苏格拉底年纪老了便不该前去,同时他又担心自己儿子的教育;《云》中的斯瑞西阿得斯虽然担心记性和理解力有所衰退,却是一个毫不犹豫地要前去学习的老人。三人中,克力同是克里托布罗斯的父亲,他为儿子的教育而困惑,是因为担心教不好儿子;斯瑞西阿得斯是斐狄庇得斯的父亲,他为儿子的教育而犯愁,则是因为儿子已经被教坏了;至于苏格拉底,柏拉图已经将他从《云》中的教育者转变为了《欧蒂德谟》中的被教育者。

 

  接下来,苏格拉底告诉克力同不必担心,因为欧蒂德谟他们自己也并不年轻,而且他们取得如此超群的智慧,好像也是最近的事情。这是苏格拉底从趋利的角度出发来说服克力同:年老不会构成学习的障碍,同样称得上是老人的欧蒂德谟他们学起来也很快。倘若他们的智慧当真如此惊人,同时又的确可以在年老时花不长的时间就能习得,那么在苏格拉底转述的对话中,欧蒂德谟为苏格拉底介绍自己新的事业时,他提到自己可以将德性最美地教与人,并且最快”(273d9)便不是一种吹嘘;苏格拉底在还没有开始为克力同转述对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为欧蒂德谟兄弟的智慧举证。同时苏格拉底还从避害的角度出发试图说服克力同:自己一个老人独自去学习恐怕会给老师丢脸,从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而多喊上几个年老的学习伙伴同行便可以避免这种困扰。

 

这里需要再次注意对话中存在的时间上的倒叙关系。苏格拉底对克力同描述的对话是昨天已经发生的对话,欧蒂德谟的智慧以及教授智慧的技艺是否属实,苏格拉底在那场对话过后显然已有判断。因此苏格拉底并非出于欧蒂德谟兄弟的名气,又或是接受了其他人的意见,才希望让克力同跟着自己前去学习,而是全然基于自己的亲身体悟。回到这个发生在昨日对话之后的今日对话的开场处,苏格拉底依然以夸张的形容为克力同描述欧蒂德谟他们的智慧,则毋论苏格拉底自己真实的想法如何,他确实是希望克力同能认同,并且与自己同去学习,还要带上克里托布罗斯。

 

对话中的克力同是一个戏剧人物,当然不能未卜先知,在苏格拉底为他正式转述昨日的对话前,他还没有办法了解欧蒂德谟兄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与苏格拉底可以通过亲身体悟来判断欧蒂德谟兄弟的智慧不同,克力同对欧蒂德谟他们的印象主要来自于苏格拉底??訛。然而在苏格拉底随后的转述中所呈现的情况却是,尽管苏格拉底一再请求这两兄弟展示最高的智慧,为大家示范如何教授德性,但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触及最高之事;要说他们的教育取得了什么成效,倒是的确让克忒斯珀斯在一场对话的时间内就快速地学会了他们这种反驳一切的言辞,甚至已经可以用于反驳作为老师的欧蒂德谟兄弟俩(303e5)

 

  听完苏格拉底怂恿自己同去学习的建议,克力同说只要苏格拉底认为是好的,带上自己的儿子与苏格拉底一同去找欧蒂德谟他们学习这件事便没问题”(272d4)。从没问题的肯定回答中可以看出,至少在这个时刻,克力同已经表示同意而不再犹豫??訛。只是在前去学习之前,克力同还是希望首先知道欧蒂德谟兄弟的智慧究竟是什么,因为这关乎着他能学到些什么,更关乎着克里托布罗斯将能学到些什么,于是他请苏格拉底为自己讲讲。克力同在请苏格拉底讲述欧蒂德谟们的智慧时,已经以我们作为主语来进行发问。克力同对自己儿子教育的关心仍然萦绕在他心中,也引起了苏格拉底的留意,他主动提出可以带着克里托布罗斯一同去学习,与此同时,在克力同有意无意之间,苏格拉底已经悄悄地将克力同也纳入了将要一同接受教育的范畴中。

 

  《欧蒂德谟》的开场第一部分至此结束,对话马上便要转入苏格拉底对昨日对话的转述,欧蒂德谟兄弟以及克莱尼阿斯等少年便要登堂入场;昨日那场连吕凯宫的廊柱都为之喧哗躁动的惊人对话(303b5),就要在苏格拉底虔敬的言辞中拉开序幕。

 

  回顾《欧蒂德谟》的开场,如果说271a1-271b5部分的重点在于勾勒出《欧蒂德谟》中的教育主线是以父亲对儿子的教育这对关系作为起始,那么271b5-272d10部分的重点则在于将这条教育主线推进到了父亲与儿子中父亲的一端。在父亲已经年老的前提下,将对教育的探讨这场对话继续推进至:苏格拉底与克力同(甚至包括欧蒂德谟兄弟)即便身为老人,也依然需要接受教育。如果说在开始听苏格拉底转述昨日对话以前,克力同仍然认为欧蒂德谟兄弟是有智慧并且能够教授智慧的,即是在克力同看来,那两人称得上是哲人,那么他们两人在年老后的晚近才习得这种智慧,或者说,成就为克力同眼中的哲人,则意味着人在年老以后依然有朝向哲学的机会,存在着向哲人靠近的可能性。教育的时分并不会,也不应该因为受教育的主体是老人便消失无踪。从生而为人子,到长而为人父,再到渐渐老去,教育的时分应该贯穿一个人生命的始终。前文提到,无论在《克力同》中,还是在《欧蒂德谟》中,克力同对于苏格拉底所说的话总是显得不理解,那么显然克力同所理解的哲学以及哲人与苏格拉底理解的有所不同。在尾声部分,苏格拉底便阐明了这一点,纠正了克力同对哲学的看法:不能因为一个行当中大多数人显得可笑便否定这个行当,因为其中的少数人拥有全部的价值(307a5)。除了纠正克力同对哲学这一行当的错误认知以外,苏格拉底还纠正了克力同对教育存在的一个重大误解:克力同在担忧儿子的教育之时,忽略了对自己的教育;克力同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对待儿子们的教育,这个问题的背后是克力同也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对待自身的教育。因此,苏格拉底在对话的开场便让克力同与自己一同前去接受教育,尽管他明白克力同担心的是且只是自己儿子的教育;而在对话的尾声,苏格拉底一再提醒克力同不能忽略自身:你认为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转向哲学,其实是你自己误会了哲学的价值,在指引你的儿子从事某个行当之前,你自己就不能逃离所有的行当(307b3)

 

  《欧蒂德谟》以开场处一个关于的发问牵引出一条以父亲与儿子的教育为起始的教育主线,并以此来推进整篇对话对教育问题的思考;在尾声处,一篇有始有终的对话应该对此问题有所回答。恰好,《欧蒂德谟》全文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一个阐明的俗语你自己和你的孩子们[都该如此]”(307c4)???訛。在对话最后给出的答案中,苏格拉底建议克力同以美和好为标准检验哲学,如果哲学微不足道,那么应该远离哲学的便不仅是他的儿子们,而是所有人;与之相对,如果哲学确实有其价值,那么应该追求并践行哲学的人也不应仅仅是他的儿子们,而是你自己和你的孩子们。前文提到开场处克力同的一问其实想关心的是教育自己的儿子,对此苏格拉底并非无所意识,然而在尾声处他的答案却将这个问题替换成了需要接受教育。换言之,苏格拉底并非答非所问,而是在告诉克力同,解决需要接受教育这个问题,先于教育他的儿子这个问题。如果在教育一事上,克力同能懂得如何对待自身,那么他便能懂得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因为应该尽力变得既美且好的,不只是未长成的儿子、年纪小的少年,同样也包括已长成的父亲、年纪大的老人,应该尽力变得既美且好的,乃是你自己和你的孩子们

 

  作者:万昊 来源: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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